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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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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孫,公孫……”

連著兩聲呼喚,才讓鄭黑肱回過神來。見密姬略帶幽怨的眼神,他歉意的笑了笑,以示自己在聽。

那笑容,讓密姬心底更是哀傷。自公孫喘疾好轉後,就日日都圍著那巫苓打轉,不是診病,就是閑聊。

公孫可是謙謙君子,何曾跟女子多言過一句?可如今,他會遣開從人,只跟那巫苓說些私密。莫說是她,就算是阿姊,公孫正妻,也未曾得到過這般重視……密姬是真的怕了,怕那女子勾去了公孫的心神。這裏不是鄭國,而是楚地。若是失了公孫愛寵,她要如何才能活下去?思來想去,密姬終於鼓起勇氣,按伯彌所言前來規勸。可是見到的,卻是個神不守舍的男人。這樣的人,如何能勸?

話到嘴邊,她又咽了回去,低聲道:“公孫身體康健,也當宴請賓客,賞樂觀舞,好讓眾人知曉才是。”

這話挑不出半點毛病。就算身在楚國,他也是鄭國公族出身,哪能一直閉門不出?就像那宋大夫華元,入楚之後,非但跟楚國卿士相交,還獻名琴“繞梁”與楚王,一時風頭無兩。長袖善舞,廣結賢士,這才是身為質子該做之事。

然而此刻,密姬一番忠言,鄭黑肱首先入耳的卻不是交游,而是“設宴”二字。他眸中一亮:“此言甚是!家老此次帶了不少樂者,要招她們前來獻技。”

剛剛鄭黑肱還想著,巫苓怎地又出門尋藥了,為何不留在府中?馬上就有人獻策。巫苓乃是他鄭黑肱的救命恩人,設宴相謝也是應有之義。而若是擺宴,她待在自己身邊的時候,豈不更久?

連眸光都亮了起來,鄭黑肱連忙道:“快著人安排,吾要宴請巫苓。”

密姬只覺腦中嗡的一聲,險些站不穩腳。然而公孫有命,她豈敢不從?壓住心頭苦澀,密姬盈盈拜下:“妾這便安排。”

見公孫根本沒有留自己的意思,密姬頭顱低垂,緩緩退了出去。

※※※

一路載歌,回到了鄭府,楚子苓眼底的笑容都未散去。這份浮於冷靜之上的喜悅,自然也被鄭黑肱察覺。在針灸結束後,他並未像往常一般,述說自己的心事,而是忐忑相請:“吾欲在前堂設宴,不知巫苓可肯賞光?”

他說的鄭重,心跳卻快得要命,生怕對方不喜宴飲,一口拒絕。

這突如其來的邀請,讓楚子苓吃了一驚。但是今日聽到的歡快歌聲,猶然在耳,她不由點了點頭。不知宴席上,會不會有同樣美妙的曲子呢?

見巫苓應允,鄭黑肱喜出望外,立刻讓人擺宴,親自帶她入席。這當然不合禮儀,但是巫者又講什麽禮儀?

不多時,寬敞的大堂上,擺下席案。因為私心,鄭黑肱連家老石淳也沒請,反而讓密姬等姬妾作陪。楚子苓又不懂此時的禮儀,還當是鄭黑肱怕她尷尬,故意讓家眷相陪,便大大方方坐在主賓之位。不多時,面前低矮的小桌上,便擺滿飯菜。

楚子苓在吃飯上向來不怎麽講究,只要營養充足,能夠飽腹就行。所以來到這裏後,頓頓吃大同小異,也從未抱怨。不過面前這頓飯,可不同以往,光是餐具就有七八樣。方型的爐子裏,放了些烤串,油光閃爍,就算沒有孜然辣椒,依舊香氣撲鼻。高腳的銅碗裏,盛的是濃稠肉醬,竹編的小碗裏,盛的是瑩白米飯。還有片成片的臘肉,蜂蜜腌制的果脯,加上常吃的肉羹和略帶酸味的米酒,實在稱得上豐盛了。

也不知這是貴族的日常飯菜,還是專門準備的盛宴。被如此熱情款待,楚子苓也有些意外。不過當公孫黑肱向她敬酒時,楚子苓還是攔了一下。米酒也是酒啊,也不知道現在的釀酒技術如何,萬一甲醇超標就不好了。更別說病人還在吃藥,能不喝就別喝吧。

鄭黑肱也不嫌她失禮,笑著放下酒爵,命人舞樂助興。有了這吩咐,之前平正中合的宴飲之樂停了下來,換上了靡靡鄭音。

在婉轉的樂聲中,一隊女娘出列,翩翩而舞。長袖招招,裙擺搖曳,如楊柳一般的細腰隨著韻律輕搖,柔美矯健。居中那紅裙女子,更是面容嬌俏,眉目生情,寬大的袖擺在風中翻飛,柔韌腰肢屈折翻轉,生出攝人美艷。

歌聲也響了起來。

緇衣之宜兮,敝予又改為兮。適子之館兮。還予授子之粲兮。

緇衣之好兮,敝予又改造兮。適子之館兮,還予授子之粲兮。

緇衣之席兮,敝予又改作兮。適子之館兮,還予授子之粲兮。

一曲“緇衣”,唱的柔情萬千,對於夫君的愛慕,更是溢於言表。鄭黑肱皺了皺,沒想到她們上來就唱這個,難道密姬以為這是家宴嗎?然而轉頭看向賓席,卻發現巫苓聽的極為認真,並無生厭之意。

鄭黑肱心頭一軟,又笑了出來。是了,巫苓連鄭語都不通曉,又知什麽鄭音?不只是“緇衣”,他還能命人唱“有女同車”、“東門之墠”、“野有蔓草”……心忽的熱了起來,鄭黑肱驟然察覺,自己竟是戀慕此女……

心又酸又脹,幾乎躍出腔子,鄭黑肱放在案下的手,緊緊握在膝頭。她連鄭語都不會,不善歌以不能舞,甚至從未露出過動人笑容,可自己心頭卻緊緊系著此姝,就連當初迎取妻子,也從未如此……

似是察覺了鄭黑肱的目光,那女子扭過頭來,好奇問道:“此曲甚美,叫什麽?”

“是‘緇衣’。”鄭黑肱不由自主笑了起來,柔聲道,“汝可要聽些旁的?”

楚子苓點了點頭,這跟她聽過的樂曲完全不同,不像流行音樂,也不像高雅音樂,只是歡快又質樸,優雅又古拙,如同那些樂者彈奏的鼓瑟笙蕭一般,一遍遍的重覆傾訴,說不出的動人。那舞者正是當初自己見過的傲慢女子,可是如今,她臉上如春花綻放,明明只有十六七歲,卻明艷奪目,風情萬種。那舞姿更是靈巧婀娜,又細又韌的纖腰,翻轉屈折,一刻不停,就如同力與美的造物,讓人見之難忘。如此絕妙的舞樂,怎能不多品幾曲?

鄭黑肱的心跳得更快了,往賓席邊湊了湊,貌似自若的向巫苓談起了鄭音的九歌、八風、七音、六律。鄭聲鄭舞天下無雙,連衛音都不能及,又豈是古板韶樂能比的?若巫苓喜歡上了鄭音,是否也能如今日一般,日日與他共賞呢?

兩人在席間聊得歡暢,在場中賣力跳舞的伯彌,卻快要撐不住笑容了。為了今日的舞樂,她花了多少心機,使了多少法子,然而費盡渾身解數,竟換不來公孫一個笑容。不,公孫甚至都沒看她,只看著那賤婢!密姬是怎麽勸人的?那賤婢難不成用了什麽咒術嗎?

汗水如雨滴落,心中又急又燥,她險些踏錯了舞步。身邊舞者眼中的嘲諷,讓伯彌心中一凜,強打精神,讓臉上笑容更為燦爛。而在她沒看到的偏席,密姬借著飲酒高高揚起了頭,淚痕浸入鬢邊,無聲消弭。

※※※

“大巫,吾兒可曾好轉?”許偃兩眼青黑,焦急問道。

昨日得知愛子突發癲疾,許偃急急從獵場趕回。癲疾可是鬼神作祟,哪敢疏忽,他立刻請了家中奉養的私巫前來施法。誰料剛施完法,阿惟便再次兩眼翻白,四肢抽搐,口吐白沫,嚇得他魂飛魄散。更要命的是,一刻後小兒再次醒來,竟然對之前情形毫無印象。這不是鬼怪入體,又是什麽?

阿惟可是他年過三旬才得來的,愛如掌珠的獨子,怎能任惡鬼侵害?許偃也是下了大力,不但讓私巫徹夜施法,更是奉上無數祭品。這私巫可是他花大力氣奉養的,總不至於此刻不靈吧?

許氏私巫名叫巫齒,乃是個五旬有餘的老者,枯發披散,面有文身,在昏黃燭光中佝僂盤坐,頗顯詭譎。

嘴唇一陣輕顫,像是念句咒,他緩緩睜開雙眼,搖了搖頭:“小君子病不在此。家主歸來時,可曾遇異狀?”

“異狀?”沒想到巫齒會問這個,許偃一楞,頓時想起那場險些讓自家喪命的禍事,連忙道,“吾歸來時車行太急,險些撞上輛輜車。多虧對方禦者機敏,方才避過。”

巫齒不緊不慢道:“請家主尋到車上之人。”

那人又跟阿惟身上的怪病有何幹系?許偃心中驚疑不定,追問道:“是那人害吾兒遇邪?”

巫齒卻沒理他,重新閉上了雙目:“是福是禍,見到方知。”

見巫齒不願言明,許偃咬了咬牙:“吾這就請他過府!”

不管是福是禍,總是一線生機,他豈能白白放過?只是當時那人未通姓名,找起來怕有些麻煩。不過身為楚國上卿,這點麻煩,對他而言又算什麽?

下定決心,許偃大步走出門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烤串就是炙,肉醬是醢(hǎi),用高腳的銅器“豆”來盛,竹碗是簞(dān),用來盛飯,濃湯當然就是羹啦,是不是還是挺豐盛噠=w=

《有女同車》,《東門之墠》、《野有蔓草》這幾首都是男子唱給女子的情歌,也不能怪黑肱同學想多,鄭風就沒幾首不是情歌,難怪孔夫子看不過眼,非說“鄭風淫”。

還有按道理應該是女稱巫,男稱覡,不過楚國男巫地位比較高,想了想還是都叫巫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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